【弦月】

言灵者的预言仪式在新月夜准时举行。

洛基穿着红斗篷站在月光下，流星广场中央的枯井一夜之间奇迹般重新涌出清澈冰冷的井水。

所有镇民依照洛基的要求闭门不出，只剩下镇长弗瑞、警长皮尔斯和他的警卫队留下来等待结果。

在弥撒期间，潮汐镇的四个入口都被彻底封锁。忠诚的守卫只听从镇长的指挥和调遣，没人能在他们的眼皮底下从镇子里离开。

“时间到了。”红衣巫师望着天空说，“新月将给我启示，为迷失之人指引方向。”

洛基戴上兜帽弯下腰，重生的枯井中倒映着天空高悬的月牙，乌云盘桓而过，原本明朗的星月在那一霎那透露出诡异的绯色。

没有人知道男巫在井中看见了什么。仪式结束后弗瑞焦急地询问结果，他却只是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地动了动嘴唇。

橡树、矮墙，智慧之人。

镇长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皮尔斯，心中显然已经有了答案。

“是佐拉。”弗瑞从警卫手中接过枪，“他住在河边的橡木屋里，也是镇上最聪明的学者。”

“佐拉是个残疾的矮人，他怎么会是狼？”皮尔斯问，他用怀疑的眼神望着洛基，洛基拢紧斗篷发出嘲讽的轻笑。

“我为什么要撒谎？”洛基冷冷地说，“言灵者只能预见线索，判断是非是你们的事。”

“一定是佐拉，屠戮石碑的记载不会有错。”弗瑞举起枪命令警卫队跟自己走，“我们要马上逮捕他，绝不能让狼继续杀人。”

镇长和警察们匆忙向着潮汐镇北边的小河进军，他们每经过一户人家便会有年轻男子举着火把加入，直到燃烧的火光在行进中慢慢汇聚成一条蜿蜒的长龙。

等到所有人都远离广场后，洛基拉下帽子转身面对着背后的树丛。

“出来吧，偷窥者。”

史蒂夫从茂密的枝叶间探出脑袋，他有些尴尬，柔软的金发里还沾着几片掉落的枯叶。

“为什么违背镇长的命令？”穿红斗篷的男人问，月亮和星辰重新在天幕中绽放出清冷的光辉。

“我只是好奇。”史蒂夫钻出树林走到洛基面前。

“说谎的孩子要受到惩罚。”洛基歪着一边嘴角笑起来，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诱惑情色的暗示。

肆意妄为的野兽才该受到惩罚。史蒂夫在洛基扣住他的下巴吻上来时这样回答。

镇民们没有花费多大力气就抓住了佐拉。他们把那怪异的矮人关在铁笼里，日夜派人轮流看守着。

几乎所有人都参与了追捕嫌疑人的行动，但大家却在如何处置佐拉的问题上发生了分歧。

一部分人对洛基的预言深信不疑，他们遵从弗瑞的意见，认定霜之谷的男巫绝不可能出错。而另一些人则站在皮尔斯一边，佐拉的模样太可怜了，他们不愿相信一个仅仅半人高的残障者竟会是狼。

“狼只有在两个情况下才会变化：月圆之夜或是烈焰燃烧之时。”洛基坐在台阶上懒洋洋地对弗瑞说，“想知道真相再简单不过了，那石碑上一定也有所记录。”

用火刑。黑发男人闭上眼睛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再一次聚集在广场上的人们沉默了，镇长背着双手来回踱步了一会儿，最后停下来用肃穆的神色宣布他的决定。

“既然无法定夺，那就用老办法吧。”弗瑞转过头看着皮尔斯。

投票。

“听说你在教镇上的孩子画画。”

洛基心不在焉地翻着手中的书卷，他的视线停留在壁炉边的柴堆上，炉中的树枝在燃烧时散发出橡木特有的草本气味。

“我喜欢绘画，也喜欢孩子，”英俊的金发男人坐在洛基身边调制颜料，“没有比这更能令我感到愉快的工作了。”

“哦。”洛基意味深长地回应，“这可真让我有点意外。”

史蒂夫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洛基，男巫已经脱掉了他的斗篷和外袍，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衣。

“你真的在井水里看到狼的样子了？”史蒂夫问，“佐拉是去年才搬到镇上的，他是个怪人，孩子们看到他都很害怕。”

“新月有启示之力，我的巫术只在新月夜奏效，”洛基扬起半边眉毛说道，“但启示只是启示。”

全看你愿不愿意相信决策之人的判断。

史蒂夫抿着嘴唇垂下眼帘，浓密的金色睫毛在他的下眼睑投射下令人心动的阴影。洛基侧过脸凑近他，史蒂夫抬起头顺势亲了亲男巫冰冷的嘴角。

“早点睡吧，”史蒂夫站起来熄灭油灯，“明天早晨将要在钟塔前举行投票仪式。”

“你会把票投给谁？”洛基在黑暗中问道。

史蒂夫没有说话，直到洛基也离开书桌走到床边躺下时，他才蜷缩在地板上回答了黑发男人的问题。

我只会选择我所信赖的那一方。

公开投票历来是潮汐镇解决矛盾的传统方式。

镇民们追求公平和民主，投票至少可以让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到重大事件的决断中来。

当然，如果抉择错误，也可以由大多数人来共同承担后果。

洛基原本不想参加这种在他看来愚蠢无比的仪式，但当他醒来后发现史蒂夫已经赶去钟塔集合时，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披起斗篷踏上了通往流星广场的小径。

两个锈迹斑斑的铜箱被并排放置在高耸的钟塔下，镇民们排着队依次将手中的银币投进自己选择的箱子里，有的人动作坚决利落，有的人却犹犹豫豫地徘徊思索。

史蒂夫排在队伍的最尾端，洛基站在高地的台阶上俯视着他。那人的金发是如此耀眼美丽，就像是这死气沉沉的世界里最灿烂盛开的花朵。

真是荒唐。穿着红斗篷的男巫冷漠地笑起来，史蒂夫在他暧昧的凝视中抬手将那枚冰冷的钱币掷进镂刻着凶狼图腾的箱子里。

在警长皮尔斯的监督下，警察们打开铜箱开始清点银币的数目。金属碰撞翻滚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人们纷纷屏息等待镇长公布最终的审判。

正午十二点，弗瑞带着投票结果重新出现在镇民面前。丧子的老铁匠挥动双臂愤怒地高声控诉狼是如何残暴地杀害他年轻力壮的孩子的，艳阳为广场中央的铜像镀上热烈炫目的颜色。

“遵照多数镇民的意见，”高大的独眼男人用肃穆沉稳的声音宣布，“今日午夜我们将齐聚于此。”

重演绯月祭典，以烈焰明鉴善恶。

“我以为你是个善良的人，”洛基与史蒂夫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没想到你竟然会赞成处决。”

“这跟我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我只是不希望再有人受到狼的伤害。”史蒂夫快步向前走，洛基在他身后用玩味的眼神注视着他的背影。

“你确信那人就是狼吗？”洛基伸手拉住史蒂夫的手腕迫使他停下脚步，“也许他是无辜的。”

“听着洛基，我在潮汐镇住了三年，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有我的朋友和可爱的孩子，即使是外来人，我也有责任和大家一起守护共同建立的美好家园。”史蒂夫转过身大声告诉洛基。

黑发男人半眯起绿色的眼睛，阳光从松树的针叶间照射下来，史蒂夫的侧脸轮廓在朦胧的光雾下看起来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弗瑞是个英明的领导者，我相信他的判断。”他坚定地说，“我也相信你洛基，霜之谷的言灵者能找到狼，这是屠戮石碑留给我们的箴言。”

洛基像往常一样冷淡而又傲慢地笑笑，他越过史蒂夫向前走，漂亮的金发男人安静地跟着他一步步向着远处被三棵橡树包围的小屋前进。

“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史蒂夫，”洛基的声音随风飘散在深深的密林里，“人与狼不能共存。”

这是无论何时都不会改变的唯一真理。

绯月祭典是潮汐镇上历史最悠久的大型集会活动，每个季度一次，总是选在月圆之夜举行。

祭典的仪式模仿了人们和狼斗争的故事：剧院里的演员分别扮演成男巫、狼和勇士的模样，一边跳着热烈诡异的舞蹈一边演绎从预言到处决恶狼的过程。

“这还是自打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在一个月里上演两次绯月祭典。”寇森对史蒂夫说，戴着面具的表演者从他面前经过，狰狞的假面口中呲出两颗尖锐骇人的犬齿。

“也是第一次不在满月的夜里举行。”猎人克林特摇摇头，“女人们害怕极了，我的孩子每晚都在做噩梦。”

“希望烈火真的可以烧尽一切邪恶。”寇森戴上帽子抬起头，史蒂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流星广场中央已经用木桩搭出一座耸立的高台。

“月已高悬，”穿红斗篷的男人靠在史蒂夫身上说道，“仪式该开始了。”

他的话音刚落，身着黑衣的镇长便举着火把出现在大家面前。载歌载舞的演员停下表演，广场上顿时安静得只剩下夜鸦凄凉的哀啼。

矮人佐拉蜷缩在铁笼子中，他睁大眼睛从高台上瞪着下方的人们，弗瑞掷入木柴堆中的火种开始燃起熊熊火光。

“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佐拉在热焰和浓烟中指着洛基发出怪异的嘶吼，“那人是个狡猾的骗子，只有愚蠢的暴民才会上当！”

虽然处决是大多数人的选择，行刑时却没有谁趁势起哄或是喧哗。所有人都怀抱沉重的心情沉默着，即使是在如此残忍的境况下，潮汐镇的人们依然没有背叛他们一直以来坚持的善良。

很快，烈焰卷着火星吞没了铁笼中的佐拉。他在笼中挣扎，原本矮小的身体越拉越长，背脊高高弓起，从铁栅栏中伸出的手指上戳出尖尖的利爪。

“是狼！”屠夫第一个粗声大叫。

“天啊，他真的是狼！”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从人群里响起来，情绪崩溃的老铁匠捂着眼睛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感谢上帝。”弗瑞松了一口气，在结果揭晓之前，他显然一直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洛基拉紧斗篷转过头看着身边的金发男人，漫天火光映照着他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孔，晚风拂起的木屑像是燃烧的蝴蝶，翻飞盘旋着坠落在史蒂夫的脚边。

“这就是祭典的结局吗？”史蒂夫问。

“也许吧。”洛基用讥讽般的语气回答。

潮汐随月影而动。北方来的男巫在代表胜利的欢呼声中自言自语。

可夜还长得很呐。

-TBC-